一觉游仙好梦,任它竹冷松寒。轩辕事,古今谈,风流河山。沉醉负白首,舒怀成大观。醒,亦在人间;梦,亦在人间。

【非常君·空海】明镜台

    某日,非常君得了老友庭三帖的邀请,请他去西儒那边参加秋日集会。这集会不同于所谓的儒门庆典或祭典那般刻板无聊,而是当地的风俗,大抵只为了庆祝丰收云云,而西儒翘楚一笔春秋,作为当地最具名望门派,自然也就担起了组织者的重任,主要就是让大家都玩的爽快。而今年正好是个整数年,所以这聚会办的很大,不然庭三帖也不会特意邀请非常君过来了。

    接到邀请的非常君自然十分欣喜,甚至想带着习烟儿一起去。可谁知这小娃一听是要去找庭三帖,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,宁可蹲在后山烧白羽松枝,也不愿意去西儒。这让非常君哭笑不得。庭三帖心直口快,言辞还毒辣的很,也不知怎么的,他就偏喜欢拿习烟儿开玩笑,小孩子说不过他,久而久之这仇就解不开了。饶是非常君说情也没有用。

    无奈之下,非常君只得把不知道醉倒在哪条江上的楚天行喊了回来,让他帮着照顾习烟儿。如果习烟儿想出门,就一定要保护好他,不能让他被人欺负。楚天行满口答应,而习烟儿见了他也是十分开心,毕竟这两人可是一起长大,上过房揭过瓦,甚至一起炸过厨房的交情。

    非常君临走前,看着这一大一小、一黑一紫窃窃私语的样子,颇有些担心明月不归沉会不会被他俩玩沉了。毕竟楚天行小时候也是皮的可以,以至于有段时间非常君天天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。

    当然了,后来他见识多了才知道,小男孩总有这么几年是上蹿下跳管不住,恨不得拎起来打一顿的。

    非常君这一趟出门,计划的时间很长。虽说是先天人了,能化光而行不说,他自己还会黑洞转移空间的术法,去到西儒不过三五日的事情。可非常君却不,他更喜欢像个普通人一样,亲自用双脚丈量这大好河山,用双眼看遍这繁华尘世。

    细想起来,他有近百年没有探访过西儒了,一切怕是早已物是人非。既然如此,就更得要亲自走一趟,重新认识一下西儒那片地界了。


    非常君走了两个月,果然是物是人非,曾经热闹的小镇落魄了,有些贫瘠的小村子反而变得热闹。这路上的一切都让非常君觉得新鲜而陌生。索性山还是那山,湖还是那湖,总不至于迷了眼前路。

    出门时尚是炎炎夏日,而行至西儒边界,却已是七月流火,甚至可以看到枯颓树叶,尚且青绿,却已经失了活力,被秋风扫落在地。

    刚刚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非常君有些狼狈。他不得不停下脚步,打理着自己的衣服发饰。他想着是时候跟庭老帖说一声自己已到西儒,便从袖中掏出一张传信符。符纸在指尖化作烁烁金光,如一尾鱼一般游走了。

    顺着金光飘远的方向缓缓抬首而望,非常君看到一棵青葱翠绿的菩提树静静立在不远的前方,枝叶随着微风轻轻摆动。而在树后,依稀可见亭台楼阁,炊烟渺渺。

    这里以前不是一个湖泊吗?非常君回忆着,可他看着那菩提树,开始渐渐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。毕竟已是近百年未至,或许自己记错了湖泊的位置也说不准。

    腹内空空,非常君也懒得思索此处百年前究竟是何模样,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进去饱食一顿了,如果能再发现什么佳酿美食,那就更好了。

    而这镇子也确实没有辜负非常君的期望。喧闹的街市上,各家小贩吆喝着,食物的香味从街市各个地方飘过来,钻到非常君肚子里,让他觉得更饿了。

    非常君先在街头吃了一碗热馄饨,大碗上飘着热气,碗里的馄饨跟饺子一样大,一口咬下去便溢出鲜美的肉汁,吃完整碗再喝下点着几滴香油的热汤,刚刚在阴冷树林里沾染的寒气被尽数驱散了。可非常君仍不觉得饱,付了钱便继续往街市里面走。

    街市很热闹,是从镇外看不出的热闹。街上的人穿着各异,五颜六色襦裙长衫点缀着街市,非常君这一身明黄混在其中,也变得不这么显眼了。他们面孔也各异,有些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原来的。他们带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口音跟小贩们交涉着,非常君听得似懂非懂,而那些商贩却像是习惯了一样,熟练地给他们拿着他们想要的东西。

    非常君买了一份名叫“饆饠”的点心,半透明的皮里包裹着鲜嫩欲滴的樱桃肉,他一边吃一边随意逛着,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镇子。樱桃的香甜在口中漾开,配上酥软的饼皮,这样新奇的口感是非常君之前从未品赏过的。

    一份樱桃饆饠下肚之后,熟油炸裂的香味引得非常君停了步。这是一家面馆,从窗户望进去,那面碗比他的脸还大,让他不由咽了咽口水。

    讲道理,馄饨和点心怎么能解饱呢?还是一碗油泼面来的实在。

    非常君进了店,点了面,不过多时那比他脸还大的碗便上了桌,可面上白白净净,一点油水都没有。蓦然,一声敞亮的“客观小心咯!”从不远处传来,五大三粗的厨子提着一大勺还沸腾的熟油就来了。这一勺下去,烧得整碗面滋啦作响,红辣子的香气扑了非常君满头满脸。他迫不及待拿起筷子,挑着面吹着,一筷子接着一筷子,吃的满头大汗。

    终于安抚了五脏庙之后,非常君找了店小二问哪里是喝茶的地方,店小二一甩毛巾,抬手指着街对面说,那就是,您来的真是时候,他家昨天刚上了新茶呢。

    非常君付账道谢过后,直直去了对面茶楼。他进去一看,这里一点都不比街上清净,文人墨客、往来商客,各色面孔和服饰互相交错,不分彼此。

    其实也不是没有空桌,可非常君偏就想找个窗边的坐位,而窗边只有一桌有一个空位,而桌上的另一个位置,坐着一位沙门,一位身着白衣还抱着一只黑猫的沙门。

    非常君走过去,问道:“吾可以坐在这吗?”

    那位沙门抬头看着非常君,浅浅一笑,答道:“先生请。”

    非常君落了座,点了一壶这的新茶,便望着窗外,继续打量着这个繁华的镇子。

    不消片刻,茶水上了桌,非常君品了一口,入口清香,回甘醇厚,确实是好茶。

    “先生不是本地人。”那位沙门说道。

    非常君看着眼前人,点点头,答道:“路经此处而已。吾听修者口音也不是本地人,修者是从东瀛而来吧?”

    “是,不过我现拜入青龙寺惠果大师门下,法号空海。”沙门微微颔首,说道。

    “哦……”非常君愣了一下,同样微微颔首,说道,“在下人觉非常君,从极东之地而来。”

    空海听了这名字,面上笑意更深:“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名字,先生的来处一定是个很神奇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非常君笑了笑,又饮下一杯茶,应道:“吾居住的地方叫明月不归沉,是座孤岛。可能是住得久了,吾现在已不觉有何神奇了。”

    空海低头抚摸着怀里半梦半醒的黑猫,再抬头时,面上已无甚笑意,他说:“明月不归沉碧海,白云愁色满苍梧。先生所居住之地,是在纪念什么人吗?”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非常君回答的干脆利落,答完却沉默了片刻,才又说道,“因为海上之月很美,观景时想到了而已。李白的诗写的很美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喜欢李白的诗。我最喜欢的是那首‘云想衣裳花想容’。”

    空海话音刚落,他怀里的黑猫忽然竖起了耳朵,睁开眼睛看了空海一眼,又转头看着非常君。非常君这才看到,那黑猫的眼睛也是金色的,煞是好看。

    非常君跟着黑猫对视片刻,才又抬首看着空海说道:“传说这是李白写给杨贵妃的诗,写尽了贵妃之美。”

    空海又笑了,说道:“他写诗的时候根本没见过贵妃,他写的也不是贵妃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非常君也笑了,问道,“那他写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空海稍稍歪头想了想,答道:“或许是他酒后的一场大梦吧。”

    街市的喧闹,茶楼的喧闹,盈盈在耳。非常君敛了笑,看着窗外繁华,轻叹道:“梦醒了,大唐风流也碎了。”

    空海没有说话,倒是他怀里的猫叫了一声,听得让人心慌。

    “修者觉得,是天意吗?”

    “是因果。”空海答道。他的声音很平淡,甚至有些无情。他说:“所谓兴衰成败,归根溯源皆有迹可循,也不算是无妄之灾。”

    非常君听了,反问道:“因果谁定,兴衰谁主?”

    湛蓝的天空中,一大片乌云忽然飘了过来,落下一大片阴影。街上的喧闹衰退了,取而代之的是或疑惑或遗憾的声音,商讨着是不是要下大雨了,要赶紧回家了。

    阴影同样落在茶楼窗边这两人一猫身上,反倒更显出黑猫那金色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是繁华风流,还是灾劫困苦,皆是法外之相,并无差别。”空海抚摸着怀里的黑猫,听着它发出咕噜噜的声音。

    非常君没有回应,他低头看着桌上的茶杯,从那一汪小小的茶水里,依稀看到了自己的模样,和着凉掉的茶一样,也和空海的声音一样,无波无澜,冷漠无情。

    “确实一样。”非常君如是说。

    那杯凉茶被非常君推到一边。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新茶饮下,说道:“可三千大众可不这么觉得。修者在盛世难复之时说这种话,怕是要教世人如何逆来顺受。”

    挡住日头的乌云渐渐散开了,又露出湛蓝的天空来。明亮的日光重新顺着窗户照射到两人身上,消去了刚刚的阴影。

    空海又一次没有说话,他只是笑着抚摸着怀里的黑猫。

    这笑和之前的笑又不一样,非常君形容不出。他想了想,觉得这大概就是世尊拈花之时,迦叶尊者的那一笑吧。

    “喵——”

    蓦然,空海怀里的猫跳上了桌,跳到了非常君面前,抬起它的爪子要去抓非常君头上明晃晃的流苏。空海见了连忙伸手将猫抱了回去,惹得那猫呲着牙凶他。

    非常君忍不住笑了出来,随手从头上解了一串流苏下来,递到了黑猫面前。

    空海看了看怀里开心地玩着流苏的黑猫,抬头看着非常君说道:“先生让我想起一个故人。”

    非常君问道:“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    空海答道:“一个执着的人。”

    非常君看向那金眼的黑猫,又说道:“你怀里的黑猫也让我想起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空海闻言,笑着问道:“哦?那又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    非常君浅笑着,答道:“一个油泼面做的比对面那家好吃一百倍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空海惊诧道,“那有机会一定要去尝尝了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这天忽然就落了大雨,倾盆一般哗哗作响。这雨惊动了街上的人,他们一边四下找着躲雨的地方,一边互相惊奇着,刚刚阴云密布的时候不落雨,这艳阳高照的时候反而下了大雨,真是奇了。茶楼里的人也被惊动了,文人墨客甚至已经开始为这场雨作起了诗。

    非常君看了看这雨,反而将背后的金伞抽了出来,起身对着空海说道:“吾该走了。明月不归沉随时欢迎修者,也欢迎你怀里的猫。”

    空海也抱着猫起身说道:“好,明月不归沉是吧,我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于是,就在众人纷纷往茶楼面馆里挤的时候,有一个着金衣执金伞的人,就这么迎着风雨走出了茶楼。而在茶楼门口,一位抱着黑猫的沙门,面上带笑,看着那金衣金伞之人越走越远,渐渐消失在雨雾之中。


    两天之后,非常君终于到了一笔春秋,见到了老友庭三帖。庭三帖见他风尘仆仆,不由打趣道:“你说吾是不是很懂你,提前这么久给你传信,让你有足够的时间一路吃喝玩乐过来,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?”

    听了这一问,非常君忽然就想起那日路经的镇子来,他一边吃着老友特地为他备好的美食,一边将那日的经历讲了出来。

    没想到庭三帖听了却是不信,说道:“吾在西儒住了这么久,从没听说那边有这么个镇子。你怕不是白日发梦了吧。”

    非常君眨眨眼,说道:“那改日吾带你去看。”

    “说的这么真,不如明日就出发,吾倒要看看你这白日梦做的几分真了。”

    “诶,不必这么急吧,吾很累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后天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好吧。”


    非常君和庭三帖出发的那天,也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。两个人化光而行,循着非常君的记忆走到了那个小镇该在的地方。然而,极目所见,却是一片荒芜。别说喧闹小镇了,此处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,又更何况是抱着黑猫的沙门?

    庭三帖长叹一声,说道:“非常君啊非常君,吾看出来你是真的很累了。下次你还是不要走过来了,不然怕不是要看到抱着和尚的黑猫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是,好友说的是。”非常君应和着,抬手摸了摸他头上的单边流苏,笑着说道,“原来真的是发梦了。”


    之后数百年,非常君再也未见到过那个镇子。而终其一生,直到明月不归沉真的沉碧海了,他也未能等到那位名叫空海的沙门,没有让习烟儿为他做一碗好吃的油泼面。

    

——完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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